當他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張秀氣的臉龐,色素偏淡的眼睛焦慮地眨著,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水珠,顯然剛哭過不久,眼眶還紅紅腫腫的,和平時一樣,他下意識地想出聲安慰這位孩子氣的前輩,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啞難受,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反而是對方看到自己睜開眼睛時便開口了:
「老林快叫醫生過來!新傑醒了!」
〈千秋歲〉
韓文清x張新傑
張新傑有些反應不及,醒了、醫生和身旁的人包含了太多的資料量,「醒了」表示他已經睡了一段時間,需要叫醫生表示自己睡了比自己想像得久;身旁只有林敬言和張佳樂、韓文清卻不在,要不是去安定霸圖的士氣要不就是遭遇和自己一樣的狀況,不論如何,他都必須先釐清現在的狀況,張新傑試圖坐起身,倏地他皺了一下眉頭,劇痛鋪天蓋地的從太陽穴襲來,他不禁按著自己的額頭、吃痛地叫了一聲,張佳樂看到這樣的狀況,馬上扶住他。
「新傑?你還好吧?哪裡痛?」
「頭……」
「撐著點,別亂動。」張佳樂把張新傑按回病床:「醫生很快就來了。」
「嗯。」
在等待醫生過來的這段時間,張佳樂就坐在床沿,帶著彷彿下一秒又要哭出來的氣勢,眉頭擰得比方才還要緊,一會兒伸手捏捏張新傑的手、一會兒又將手貼到張新傑的額頭上、一會兒又回頭看門外有沒有人來,看起來比病人還慌張。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佳樂、前輩……」
「怎麼了?新傑?」張佳樂將張新傑的手緊緊握住。
「發生、甚麼事了……」
「你先別擔心,先躺好。」
「隊長呢?」張新傑忍不住坐起身。
「你先躺好,老韓很好,真的。」張佳樂把他壓回去。
張佳樂向來是不擅長說謊的,韓文清肯定發生了甚麼,只是他不願意講,張新傑皺著眉頭,頭痛得更厲害了,心底似乎有幾個畫面閃過,但是並不是很確定,在他昏過去之前好像有一個很大的衝擊,但是又好像又有個溫暖的感覺,交錯的畫面讓他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只記得他們去開記者會,他和韓文清坐同一輛車,然後轎車好像突然震動,然後韓文清的臉離自己很近,然後──
「新傑,別想。」張佳樂發現張新傑的臉出現了扭曲的神情時馬上打斷,接著用力捏了捏他的臉:「先別想那麼多。」
「隊長他到底──」
「他會沒事的,」張佳樂說:「他會沒事的。」
就像是想催眠他自己一樣。張新傑想。
這時醫生來了,做了幾項簡單的測試後,張新傑的記憶和反應似乎都沒有甚麼問題,手腕和腳部的運動也完全沒問題,有輕微腦震盪的現象,但只要明天在做一下檢查接著休息個幾天就沒問題了,醫生如是說。聽到這裡,張佳樂鬆了一口氣,林敬言摟了一下張佳樂的肩膀。
「那隊長、不,我是說韓文清先生的狀況怎麼了?」
醫生先是一愣,看向林敬言和張佳樂。
「請告訴我,麻煩您了。」張新傑的語氣堅定。
林敬言向醫生點點頭,張佳樂則是把頭埋到了林敬言的肩窩。醫生嘆了口氣,然後將眼鏡摘下來,緩緩說道:
「韓文清先生的狀況相當不樂觀,發生車禍時,肇事的車輛直接撞向了韓先生的那一側,那時推估韓先生背向衝擊後抱住了您,接著用他的背部承受衝擊,但是他的左側身體還是有許多外部挫傷,尤其是左手和左腳有開放性骨折,左眼有玻璃碎片進入造成角膜撕裂傷,很有可能永遠失明,腦部受到很大的撞擊,所以目前為止韓先生仍然陷入昏迷狀態,目前住在加壓病房裡進行復原手術,也不方便探視。」
張新傑聽到消息,只是緊緊攢著床單,沉默了約莫三分鐘才緩緩開口說道:
「謝謝您,明天的檢測是十點嗎?」
「是的。」
「謝謝您。」他再說了一次。
「不會。」
當醫生離開病房,整個空間的氛圍安靜得讓人窒息,張佳樂和林敬言坐在個人病房的沙發上,張新傑則看著天花板發呆,寧靜讓時鐘的滴答聲大得駭人。
「新傑你不要想太多…」張佳樂覺得這樣的沉默必須打破。
「嗯。」張新傑點點頭,然後繼續發呆。
「張佳樂,我們還是先出去吧?」林敬言說。
「呃?但是新傑──」
「走吧,你應該也餓了。」林敬言拽著張佳樂的胳膊便往外走。
張佳樂愣了一下就被這麼拖著走了。
等到走到外頭的便利超商,林敬言替張佳樂買了一塊巧克力磚、一包棉花糖和摩卡咖啡,自己則買了兩包太空食物然後坐在休息的露臺開始進食,張佳樂看著他最喜歡的甜食,卻啃了兩口便擱下了:
「新傑他一定在自責……」
「嗯。」
「明明不是他的問題…」張佳樂的語尾聲調有點鼻音。
「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現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那怎麼辦?」他的眼眶有淚水在打轉。
「還能怎麼辦?」林敬言將吃完的食物包裝壓扁:「這是他們的事情。」
「嗯……」
「噯,你真的很愛哭。」林敬言拿出面紙遞給張佳樂。
「要你管。」張佳樂接過面紙擤鼻涕。
「髒死了。」林敬言不禁笑了。
「要你管。」
等到兩人回到張新傑的個人病房時,他已經睡了。張佳樂仍然不放心地摸了他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或其他後遺症,他才安心地坐回沙發、靠在林敬言的肩膀上靜靜地入睡,而林敬言替張佳樂蓋上外套後坐著,霸圖經理傳了一封簡訊來說韓文清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了,只是人還是處於昏迷狀態,林敬言長吁一聲,微微一笑,至少不用太擔心了,然後又坐繼續發呆,等到陽光照進病房,他才發現自己一夜無眠,身體還痠得要命。人老了,人真的老了,林敬言想。
約莫早上九點,張新傑悠悠轉醒,坐起身,身體狀況似乎已經好多了,活動上也沒甚麼大礙,他看向沙發,林敬言向他打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張佳樂已經從他的肩膀滑到了他大腿上,縮成一團,大半張沙發都被他給占據了。
「敬言前輩,隊長他……」
「放寬心,經理正在處理,老韓的狀況也穩定下來了。」
「可以去探望他了嗎?」
「可以,不過也不是現在。」林敬言捏捏張佳樂的臉頰,後者還是沉浸於睡夢之中,張佳樂只是皺著鼻頭、蹭了一下林敬言的大腿後繼續睡。
「為什麼?」
「經理和老韓的家人在他的病房裡討論一些事情,等處理完應該都晚上了,所以等你檢測做完再去也不遲。」
「好。」
不久之後,醫生進來,做了幾項檢測後表示張新傑的反應和體能甚麼的完全沒問題,甚至可以現在直接出院也沒問題,這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張新傑本人則是非常務實地打開了霸圖經理帶來的筆記型電腦,開始關注他昏睡這幾天來霸圖發生了甚麼事情還有接下來需要做些甚麼,順便測試自己的在遊戲裡的反應和意識有沒有退步,看著這樣的張新傑,林敬言和張佳樂不僅苦笑了一下然後出去找霸圖的經理商談往後的打算,聊了幾句,便各自分散,林敬言去韓文清的病房看看狀況,張佳樂則是去了便利超商。
張新傑一進入遊戲,問候如雪片般飛來,他在世界頻道裡敲了一句:我很好,大家別擔心,謝謝關心,便領著霸圖的隊伍去搶BOSS了,張新傑的判斷力並沒有因為車禍而有多大的損害,加上並沒有很多家隊伍來搶,這個BOSS等於不費吹灰之力便搶到手,張新傑露出的滿意的微笑,關掉遊戲畫面,下意識地想和韓文清報告這件事情,『您的好友大漠孤煙顯示為離線』,張新傑看著這行字良久才意識到他不在,一陣不安感襲來,讓他有點招架不住。
「新傑!」
「嗯?」
聽到有人喚他,張新傑摘下耳機,發現張佳樂坐在他的床沿,手上還拎著白麵包和脫脂牛奶。
「怎麼了?怎麼愣愣地看著螢幕?」
「……沒甚麼。」
張佳樂皺了一下眉頭,但沒持續多久便笑道:「那就好。」
「嗯……」
「幫你買了吃的,不准嫌,這裡我只弄得到這個。」
「謝謝你,佳樂前輩。」
「不會。」張佳樂笑著:「你剛在做甚麼?」
然後他瞥見了電腦螢幕的游標停在大漠孤煙這ID上,張佳樂不禁又把整張臉皺在一塊,思索著要怎麼安慰張新傑。
「佳樂前輩,我──」
「噯,你擔心甚麼?」張佳樂伸手捏了捏張新傑的臉:「老韓是個多堅毅的人你比誰都還清楚,不是嗎?這麼一點小意外不可能讓他昏上一輩子的,所以你就別擔心了,而且要是陰差看到韓文清那張臉肯定也不敢留他的。」
語畢,他還皺起眉頭學起了韓文清平時的表情,只是張佳樂那秀氣的臉龐、漂亮的眼睛和細細的眉毛不論怎麼樣也離那張霸氣威武的表情有一大段距離,看著這樣的前輩,張新傑不禁笑了。
「謝謝你,真的。」
「別向我道謝,」張佳樂斂下了誇張表情,然後將張新傑額前的瀏海撩起、輕輕地在他額上落下一吻:「我只是希望你能趕快打起精神來,霸圖需要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趕快打起精神來,霸圖需要你。」
「嗯。」張新傑點點頭:「我想,明天我就會回霸圖了。」
「別趕,要是留下什麼後遺症那就不好了。」
「我想多少是一定會有後遺症的,只是我想身體上的還是沒甚麼大礙。」
「希望如此。」
這時林敬言走進病房,張佳樂立刻站起來問:「老韓還好嗎?」
「轉到普通病房了,但是還是一樣昏迷不醒。」
「這樣……」
「新傑,」林敬言坐在床沿:「你不是說想去看老韓?」
「嗯。」
「走吧。」
張新傑的確是沒有什麼大礙了,但張佳樂和林敬言仍醫前一後的關照著他,到了韓文清的病床旁,林敬言扶著張新傑坐下,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隊長我來看你了便不再開口,他坐了很久,眼看都過了十二點了,張新傑仍若有所思地坐在他身邊,彷彿時間停止似地。
醫院那種特有的慘白光線籠罩著兩人的身形,輪廓有點模糊、不是很分明。林敬言本想要說些甚麼的,卻甚麼也講不出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兩人,恍惚之間,他把躺在床上的人看成大漠孤煙、把床畔的人看成石不轉,身著白色聖衣的牧師手裡攢著雕工細緻的十字架,等待著治癒術的冷卻,然後慢慢地治療拳法師的傷勢。 林敬言自然明白這裡不是遊戲賽場,但實在很難不把那樣的狀況投射到現在,眼前的景象太過安靜又神聖,那樣真摯的手後似乎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超越了一切的一切。
床邊的椅子上掛著韓文清的外套,醫院已經把血跡清洗乾淨了,但左手臂位置的隊徽上有著一到怵目驚心的口子,張新傑輕撫那個破洞,然後義無反顧地穿上了外套,走出病房,辦了離院手續,打車回到霸圖俱樂部。
張新傑要面對的不僅是戰隊結構的改變還有安定人心的問題,現在一口氣少了三位老將,戰鬥主力瞬間轉移、打法和戰術也隨之改變,而身為霸圖精神領袖的韓文清現在因為車禍住院,一切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這場記者會將成為霸圖未來走向的指標性存在,其意義之重大是有目共睹的,當霸圖經理和張新傑連袂出席時,記者爭相的要求回覆。張新傑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和當年的韓文清一樣,堅定地說出了四個字:一如既往。
張新傑理所當然地接了隊長的職務,然而他卻從來不坐在韓文清的位置上,而他的生活作息一如往常,像是石英錶一樣,規律無比,只是他的每日行事曆多了一項,探望韓文清,每天半小時的時間。然與其說是探望,不如說是單純地只是坐在病床邊,拿著一疊資料向韓文清報告每天霸圖發生的事情,有關於戰隊或有關於工會,如果沒有事情張新傑也會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韓文清或者是輕撫包紮的痕跡。
張新傑常常會想起以前的事情,比說他剛進入訓練營的時候、他剛成為專業選手的時候、韓文清第一次給予肯定的時候、霸圖奪冠的時候、張佳樂和林敬言加入霸圖的時候、霸圖和冠軍失之交臂的時候,那些畫面像是重複播放多次的老電影一樣,色彩有些斑駁而曖昧不清,但是他一字一句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有關於韓文清的一切。
張新傑握住韓文清的手,想起了霸圖獲得冠軍的那個晚上,記者會結束之後,他們倆走回飯店房間,當時還是個少年的張新傑累壞了,梳洗完畢後便躺在床上幾乎要不省人事,他閉著眼睛,只感覺有隻溫暖的大手撫上他的臉頰,「辛苦你了,新傑。」他依稀彷彿聽到了這麼一句話,還有韓文清身上那種特有的、穩重而令人安心的氣味,那時候的隊長肯定是微笑著的吧,他想。
然而,現在的韓文清身上的氣味像是被太陽蒸發掉了一般,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張新傑俯身靠近韓文清,他不確定自己到底聞到了什麼味道,那樣痛苦混合著藥味的氣息,這真的那位令人崇敬的隊長所散發出來的嗎?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韓文清真正的氣味會被那些消毒水那漂白過的蒼白氣息所取代,那種陰濕嗆鼻的氣味遊走在醫院的每個角落,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行經的人,以一種沒有理由反駁的力量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刷,直到醫院裡面所有的人身上都只剩下那種不帶感情的氣味和一種冷冷的哀淒在慘白的燈光悽悽照著的病房裡,那種氣味禁錮了他,卻又救不了他。像無止盡的夢魘一樣。張新傑撫上韓文清包紮的手,他希望自己能像石不轉一樣,手一揮、一道又一道白光便能治癒傷痛。但現在的他只希望自己最敬愛的隊長能醒來,他真心地懷念著身旁周遭的有著某一塊屬於他的空氣,那是多麼令人安心又可靠的存在。而且不論多久,他願意永遠守候著他的隊長,即使要等上千秋萬歲。
*
然後,彷彿因應張新傑的願望一般,他醒了。
那天張新傑做完訓練,從手機寄放處領回手機時,發現有四十幾通的未接來電,全都來自同一個人:張佳樂,他看了一下身旁的林敬言,然後回撥電話,張佳樂接起電話,張新傑本來想開口問發生甚麼事情,但張佳樂完全不管,只聽到他欣喜若狂地重複著同一句話:「韓文清他醒來了!」
張新傑掛上電話,打了車、往醫院的方向疾駛,一路無話,到了醫院,踏進了那間熟悉的病房,張新傑難掩情緒的激動,但他仍然努力維持鎮定、往病床的方向走,韓文清的臉沒有面對著自己,反而是看著窗外的風景,這時濛著一層薄霧的春意正爛漫於窗外。
張新傑走近他然後坐下:「隊長……」
他回過頭,左眼仍包紮著,深邃的輪廓依舊,只是瘦削了很多,不過那堅定的眼神、深鎖的眉頭和剛毅的線條仍是他所熟悉的氣質。
「新傑。」他說。
當穩重低沉的嗓音響起時,張新傑以為自己就要哭了出來,但他沒有,但無法遏止的思念就像是要從他的胸口迸發出來似的,他想構築出一句最完美的開場白,但卻沒辦法使其成句,畢竟他經歷了太多、改變了太多,他甚至害怕連韓文清都已經發生改變,他開口試圖說些甚麼,此時的他,聲線帶著哭腔,有點沙啞:
「隊長。」
「辛苦你了,新傑。」
韓文清微笑,伸手試圖撫上張新傑的臉,只是他的手就這麼停在了張新傑的臉頰旁大約半公分的地方──這是雙眼視差所造成的狀況,但張新傑不等韓文清反應,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此時淚水像是潰堤一般,不斷地落下。
「隊長、隊長……」
你終於回來了。他說。
謝謝你。他說。
我──
「老林快叫醫生過來!新傑醒了!」
〈千秋歲〉
韓文清x張新傑
張新傑有些反應不及,醒了、醫生和身旁的人包含了太多的資料量,「醒了」表示他已經睡了一段時間,需要叫醫生表示自己睡了比自己想像得久;身旁只有林敬言和張佳樂、韓文清卻不在,要不是去安定霸圖的士氣要不就是遭遇和自己一樣的狀況,不論如何,他都必須先釐清現在的狀況,張新傑試圖坐起身,倏地他皺了一下眉頭,劇痛鋪天蓋地的從太陽穴襲來,他不禁按著自己的額頭、吃痛地叫了一聲,張佳樂看到這樣的狀況,馬上扶住他。
「新傑?你還好吧?哪裡痛?」
「頭……」
「撐著點,別亂動。」張佳樂把張新傑按回病床:「醫生很快就來了。」
「嗯。」
在等待醫生過來的這段時間,張佳樂就坐在床沿,帶著彷彿下一秒又要哭出來的氣勢,眉頭擰得比方才還要緊,一會兒伸手捏捏張新傑的手、一會兒又將手貼到張新傑的額頭上、一會兒又回頭看門外有沒有人來,看起來比病人還慌張。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佳樂、前輩……」
「怎麼了?新傑?」張佳樂將張新傑的手緊緊握住。
「發生、甚麼事了……」
「你先別擔心,先躺好。」
「隊長呢?」張新傑忍不住坐起身。
「你先躺好,老韓很好,真的。」張佳樂把他壓回去。
張佳樂向來是不擅長說謊的,韓文清肯定發生了甚麼,只是他不願意講,張新傑皺著眉頭,頭痛得更厲害了,心底似乎有幾個畫面閃過,但是並不是很確定,在他昏過去之前好像有一個很大的衝擊,但是又好像又有個溫暖的感覺,交錯的畫面讓他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只記得他們去開記者會,他和韓文清坐同一輛車,然後轎車好像突然震動,然後韓文清的臉離自己很近,然後──
「新傑,別想。」張佳樂發現張新傑的臉出現了扭曲的神情時馬上打斷,接著用力捏了捏他的臉:「先別想那麼多。」
「隊長他到底──」
「他會沒事的,」張佳樂說:「他會沒事的。」
就像是想催眠他自己一樣。張新傑想。
這時醫生來了,做了幾項簡單的測試後,張新傑的記憶和反應似乎都沒有甚麼問題,手腕和腳部的運動也完全沒問題,有輕微腦震盪的現象,但只要明天在做一下檢查接著休息個幾天就沒問題了,醫生如是說。聽到這裡,張佳樂鬆了一口氣,林敬言摟了一下張佳樂的肩膀。
「那隊長、不,我是說韓文清先生的狀況怎麼了?」
醫生先是一愣,看向林敬言和張佳樂。
「請告訴我,麻煩您了。」張新傑的語氣堅定。
林敬言向醫生點點頭,張佳樂則是把頭埋到了林敬言的肩窩。醫生嘆了口氣,然後將眼鏡摘下來,緩緩說道:
「韓文清先生的狀況相當不樂觀,發生車禍時,肇事的車輛直接撞向了韓先生的那一側,那時推估韓先生背向衝擊後抱住了您,接著用他的背部承受衝擊,但是他的左側身體還是有許多外部挫傷,尤其是左手和左腳有開放性骨折,左眼有玻璃碎片進入造成角膜撕裂傷,很有可能永遠失明,腦部受到很大的撞擊,所以目前為止韓先生仍然陷入昏迷狀態,目前住在加壓病房裡進行復原手術,也不方便探視。」
張新傑聽到消息,只是緊緊攢著床單,沉默了約莫三分鐘才緩緩開口說道:
「謝謝您,明天的檢測是十點嗎?」
「是的。」
「謝謝您。」他再說了一次。
「不會。」
當醫生離開病房,整個空間的氛圍安靜得讓人窒息,張佳樂和林敬言坐在個人病房的沙發上,張新傑則看著天花板發呆,寧靜讓時鐘的滴答聲大得駭人。
「新傑你不要想太多…」張佳樂覺得這樣的沉默必須打破。
「嗯。」張新傑點點頭,然後繼續發呆。
「張佳樂,我們還是先出去吧?」林敬言說。
「呃?但是新傑──」
「走吧,你應該也餓了。」林敬言拽著張佳樂的胳膊便往外走。
張佳樂愣了一下就被這麼拖著走了。
等到走到外頭的便利超商,林敬言替張佳樂買了一塊巧克力磚、一包棉花糖和摩卡咖啡,自己則買了兩包太空食物然後坐在休息的露臺開始進食,張佳樂看著他最喜歡的甜食,卻啃了兩口便擱下了:
「新傑他一定在自責……」
「嗯。」
「明明不是他的問題…」張佳樂的語尾聲調有點鼻音。
「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現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那怎麼辦?」他的眼眶有淚水在打轉。
「還能怎麼辦?」林敬言將吃完的食物包裝壓扁:「這是他們的事情。」
「嗯……」
「噯,你真的很愛哭。」林敬言拿出面紙遞給張佳樂。
「要你管。」張佳樂接過面紙擤鼻涕。
「髒死了。」林敬言不禁笑了。
「要你管。」
等到兩人回到張新傑的個人病房時,他已經睡了。張佳樂仍然不放心地摸了他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或其他後遺症,他才安心地坐回沙發、靠在林敬言的肩膀上靜靜地入睡,而林敬言替張佳樂蓋上外套後坐著,霸圖經理傳了一封簡訊來說韓文清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了,只是人還是處於昏迷狀態,林敬言長吁一聲,微微一笑,至少不用太擔心了,然後又坐繼續發呆,等到陽光照進病房,他才發現自己一夜無眠,身體還痠得要命。人老了,人真的老了,林敬言想。
約莫早上九點,張新傑悠悠轉醒,坐起身,身體狀況似乎已經好多了,活動上也沒甚麼大礙,他看向沙發,林敬言向他打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張佳樂已經從他的肩膀滑到了他大腿上,縮成一團,大半張沙發都被他給占據了。
「敬言前輩,隊長他……」
「放寬心,經理正在處理,老韓的狀況也穩定下來了。」
「可以去探望他了嗎?」
「可以,不過也不是現在。」林敬言捏捏張佳樂的臉頰,後者還是沉浸於睡夢之中,張佳樂只是皺著鼻頭、蹭了一下林敬言的大腿後繼續睡。
「為什麼?」
「經理和老韓的家人在他的病房裡討論一些事情,等處理完應該都晚上了,所以等你檢測做完再去也不遲。」
「好。」
不久之後,醫生進來,做了幾項檢測後表示張新傑的反應和體能甚麼的完全沒問題,甚至可以現在直接出院也沒問題,這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張新傑本人則是非常務實地打開了霸圖經理帶來的筆記型電腦,開始關注他昏睡這幾天來霸圖發生了甚麼事情還有接下來需要做些甚麼,順便測試自己的在遊戲裡的反應和意識有沒有退步,看著這樣的張新傑,林敬言和張佳樂不僅苦笑了一下然後出去找霸圖的經理商談往後的打算,聊了幾句,便各自分散,林敬言去韓文清的病房看看狀況,張佳樂則是去了便利超商。
張新傑一進入遊戲,問候如雪片般飛來,他在世界頻道裡敲了一句:我很好,大家別擔心,謝謝關心,便領著霸圖的隊伍去搶BOSS了,張新傑的判斷力並沒有因為車禍而有多大的損害,加上並沒有很多家隊伍來搶,這個BOSS等於不費吹灰之力便搶到手,張新傑露出的滿意的微笑,關掉遊戲畫面,下意識地想和韓文清報告這件事情,『您的好友大漠孤煙顯示為離線』,張新傑看著這行字良久才意識到他不在,一陣不安感襲來,讓他有點招架不住。
「新傑!」
「嗯?」
聽到有人喚他,張新傑摘下耳機,發現張佳樂坐在他的床沿,手上還拎著白麵包和脫脂牛奶。
「怎麼了?怎麼愣愣地看著螢幕?」
「……沒甚麼。」
張佳樂皺了一下眉頭,但沒持續多久便笑道:「那就好。」
「嗯……」
「幫你買了吃的,不准嫌,這裡我只弄得到這個。」
「謝謝你,佳樂前輩。」
「不會。」張佳樂笑著:「你剛在做甚麼?」
然後他瞥見了電腦螢幕的游標停在大漠孤煙這ID上,張佳樂不禁又把整張臉皺在一塊,思索著要怎麼安慰張新傑。
「佳樂前輩,我──」
「噯,你擔心甚麼?」張佳樂伸手捏了捏張新傑的臉:「老韓是個多堅毅的人你比誰都還清楚,不是嗎?這麼一點小意外不可能讓他昏上一輩子的,所以你就別擔心了,而且要是陰差看到韓文清那張臉肯定也不敢留他的。」
語畢,他還皺起眉頭學起了韓文清平時的表情,只是張佳樂那秀氣的臉龐、漂亮的眼睛和細細的眉毛不論怎麼樣也離那張霸氣威武的表情有一大段距離,看著這樣的前輩,張新傑不禁笑了。
「謝謝你,真的。」
「別向我道謝,」張佳樂斂下了誇張表情,然後將張新傑額前的瀏海撩起、輕輕地在他額上落下一吻:「我只是希望你能趕快打起精神來,霸圖需要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趕快打起精神來,霸圖需要你。」
「嗯。」張新傑點點頭:「我想,明天我就會回霸圖了。」
「別趕,要是留下什麼後遺症那就不好了。」
「我想多少是一定會有後遺症的,只是我想身體上的還是沒甚麼大礙。」
「希望如此。」
這時林敬言走進病房,張佳樂立刻站起來問:「老韓還好嗎?」
「轉到普通病房了,但是還是一樣昏迷不醒。」
「這樣……」
「新傑,」林敬言坐在床沿:「你不是說想去看老韓?」
「嗯。」
「走吧。」
張新傑的確是沒有什麼大礙了,但張佳樂和林敬言仍醫前一後的關照著他,到了韓文清的病床旁,林敬言扶著張新傑坐下,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隊長我來看你了便不再開口,他坐了很久,眼看都過了十二點了,張新傑仍若有所思地坐在他身邊,彷彿時間停止似地。
醫院那種特有的慘白光線籠罩著兩人的身形,輪廓有點模糊、不是很分明。林敬言本想要說些甚麼的,卻甚麼也講不出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兩人,恍惚之間,他把躺在床上的人看成大漠孤煙、把床畔的人看成石不轉,身著白色聖衣的牧師手裡攢著雕工細緻的十字架,等待著治癒術的冷卻,然後慢慢地治療拳法師的傷勢。 林敬言自然明白這裡不是遊戲賽場,但實在很難不把那樣的狀況投射到現在,眼前的景象太過安靜又神聖,那樣真摯的手後似乎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超越了一切的一切。
床邊的椅子上掛著韓文清的外套,醫院已經把血跡清洗乾淨了,但左手臂位置的隊徽上有著一到怵目驚心的口子,張新傑輕撫那個破洞,然後義無反顧地穿上了外套,走出病房,辦了離院手續,打車回到霸圖俱樂部。
張新傑要面對的不僅是戰隊結構的改變還有安定人心的問題,現在一口氣少了三位老將,戰鬥主力瞬間轉移、打法和戰術也隨之改變,而身為霸圖精神領袖的韓文清現在因為車禍住院,一切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這場記者會將成為霸圖未來走向的指標性存在,其意義之重大是有目共睹的,當霸圖經理和張新傑連袂出席時,記者爭相的要求回覆。張新傑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和當年的韓文清一樣,堅定地說出了四個字:一如既往。
張新傑理所當然地接了隊長的職務,然而他卻從來不坐在韓文清的位置上,而他的生活作息一如往常,像是石英錶一樣,規律無比,只是他的每日行事曆多了一項,探望韓文清,每天半小時的時間。然與其說是探望,不如說是單純地只是坐在病床邊,拿著一疊資料向韓文清報告每天霸圖發生的事情,有關於戰隊或有關於工會,如果沒有事情張新傑也會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韓文清或者是輕撫包紮的痕跡。
張新傑常常會想起以前的事情,比說他剛進入訓練營的時候、他剛成為專業選手的時候、韓文清第一次給予肯定的時候、霸圖奪冠的時候、張佳樂和林敬言加入霸圖的時候、霸圖和冠軍失之交臂的時候,那些畫面像是重複播放多次的老電影一樣,色彩有些斑駁而曖昧不清,但是他一字一句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有關於韓文清的一切。
張新傑握住韓文清的手,想起了霸圖獲得冠軍的那個晚上,記者會結束之後,他們倆走回飯店房間,當時還是個少年的張新傑累壞了,梳洗完畢後便躺在床上幾乎要不省人事,他閉著眼睛,只感覺有隻溫暖的大手撫上他的臉頰,「辛苦你了,新傑。」他依稀彷彿聽到了這麼一句話,還有韓文清身上那種特有的、穩重而令人安心的氣味,那時候的隊長肯定是微笑著的吧,他想。
然而,現在的韓文清身上的氣味像是被太陽蒸發掉了一般,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張新傑俯身靠近韓文清,他不確定自己到底聞到了什麼味道,那樣痛苦混合著藥味的氣息,這真的那位令人崇敬的隊長所散發出來的嗎?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韓文清真正的氣味會被那些消毒水那漂白過的蒼白氣息所取代,那種陰濕嗆鼻的氣味遊走在醫院的每個角落,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行經的人,以一種沒有理由反駁的力量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刷,直到醫院裡面所有的人身上都只剩下那種不帶感情的氣味和一種冷冷的哀淒在慘白的燈光悽悽照著的病房裡,那種氣味禁錮了他,卻又救不了他。像無止盡的夢魘一樣。張新傑撫上韓文清包紮的手,他希望自己能像石不轉一樣,手一揮、一道又一道白光便能治癒傷痛。但現在的他只希望自己最敬愛的隊長能醒來,他真心地懷念著身旁周遭的有著某一塊屬於他的空氣,那是多麼令人安心又可靠的存在。而且不論多久,他願意永遠守候著他的隊長,即使要等上千秋萬歲。
*
然後,彷彿因應張新傑的願望一般,他醒了。
那天張新傑做完訓練,從手機寄放處領回手機時,發現有四十幾通的未接來電,全都來自同一個人:張佳樂,他看了一下身旁的林敬言,然後回撥電話,張佳樂接起電話,張新傑本來想開口問發生甚麼事情,但張佳樂完全不管,只聽到他欣喜若狂地重複著同一句話:「韓文清他醒來了!」
張新傑掛上電話,打了車、往醫院的方向疾駛,一路無話,到了醫院,踏進了那間熟悉的病房,張新傑難掩情緒的激動,但他仍然努力維持鎮定、往病床的方向走,韓文清的臉沒有面對著自己,反而是看著窗外的風景,這時濛著一層薄霧的春意正爛漫於窗外。
張新傑走近他然後坐下:「隊長……」
他回過頭,左眼仍包紮著,深邃的輪廓依舊,只是瘦削了很多,不過那堅定的眼神、深鎖的眉頭和剛毅的線條仍是他所熟悉的氣質。
「新傑。」他說。
當穩重低沉的嗓音響起時,張新傑以為自己就要哭了出來,但他沒有,但無法遏止的思念就像是要從他的胸口迸發出來似的,他想構築出一句最完美的開場白,但卻沒辦法使其成句,畢竟他經歷了太多、改變了太多,他甚至害怕連韓文清都已經發生改變,他開口試圖說些甚麼,此時的他,聲線帶著哭腔,有點沙啞:
「隊長。」
「辛苦你了,新傑。」
韓文清微笑,伸手試圖撫上張新傑的臉,只是他的手就這麼停在了張新傑的臉頰旁大約半公分的地方──這是雙眼視差所造成的狀況,但張新傑不等韓文清反應,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此時淚水像是潰堤一般,不斷地落下。
「隊長、隊長……」
你終於回來了。他說。
謝謝你。他說。
我──